王阳明集补编
●卷一 补录(旧本未刊语录诗文汇辑)
○传习录拾遗(五十一条)
编者案:日本学者佐藤一斋先生著有《传习录栏外书》,遍校《传习录》诸刊本,辑录通行《全书》本所阙阳明语录三十七条,并加注疏。旅美华人学者陈荣捷先生又在佐藤氏《栏外书》基础上,从《王文成公全书》之钱德洪《刻文录叙说》及《阳明年谱》中辑录阳明语录十四条,合佐藤氏所辑,共计五十一条,并加校注,编为《传习录拾遗》一卷,刊入陈氏所著《王阳明传习录详注集评》一书,由台湾学生书局印行。此所谓“拾遗”者,仅指“拾”通行《阳明全书》本《传习录》之“遗”也,其言互见于旧刊施邦曜、南大吉、宋仪望、俞嶙、闾东、王贻乐、张问达诸种传本以及《阳明全书》所载钱氏《叙说》及《附录年谱》之中。然此《拾遗》有集零为整、便于学者研究之功,固不可废。今特移录本书而删其注评,只保留篇首案语及若干校注。
陈荣捷案:《传习录》,《全书》本共录三百四十二条。南本、宋本缺第九五条,其他诸本则共增三十七条。据佐藤一斋所校,即第二十四条后,施本、南本、俞本各增一条(均《拾遗》一);闾本于二四一条后增两条(《拾遗》二与三);俞本、王本于三一二条后增一条(均《拾遗》四);闾本于三一六条后增一条(《拾遗》五);张本于三三五条后增二条(《拾遗》六与七);三四二条,施本、俞本增六条(均《拾遗》八至十三),王本增六条(《拾遗》二与十四至十八),张本增二十七条。除重复与王本所增者六条、施本与俞本所增者二条,与闾本所增第一条外,张本实增十八条(《拾遗》十九至三十六)。此三十六条,均载佐藤一斋之《传习录栏外书》。一斋于九十九条注又举一条(《拾遗》三十七),共增三十七条。今又从《全书》卷目钱德洪之《刻文录叙说》抄出四条,为第三十八至四十一条(另第十条),从《年谱》抄出十条,为第四十二至五十一条(另第十一条),总共增《拾遗》五十一条。
(1)千古圣人只有这些子。又曰:“人生一世,惟有这件事。”
(2)先生曰:“良知犹主人翁,私欲犹豪奴悍婢。主人翁沉疴在床,奴婢便敢擅作威福,家不可以言齐矣。若主人翁服药治病,渐渐痊可,略知检束,奴婢亦自渐听指挥。及沉疴脱体,起来摆布,谁敢有不受约束者哉?良知昏迷,众欲乱行;良知精明,众欲消化,亦犹是也。”
(3)先生曰:“合着本体的,是工夫;做得工夫的,方识本体。”
(4)薛尚谦、邹谦之、马子莘、王汝止侍坐,请问乡愿、狂者之辨。曰:“乡愿以忠信廉洁见取于君子,以同流合污无忤于小人,故非之无举,刺之无刺。然究其心,乃知忠信廉洁所以媚君子也,同流合污所以媚小人也。其心已破坏矣,故不可与入尧舜之道。狂者志存古人,一切纷嚣俗染不足以累其心,真有凤凰于千仞之意,一克念,即圣人矣。惟不克念,故洞略事情,而行常不掩。惟行不掩,故心尚未坏而庶可与裁。”
曰:“乡愿何以断其媚也?”曰:“自其讥狂狷知之。曰:‘何为踽踽凉凉?生斯世也,为斯世也,善斯可矣。’故其所为,皆色取不疑,所以谓之似。然三代以下,士之取盛名干时者,不过得乡愿之似而已。究其忠信廉洁,或未免致疑于妻子也。虽欲纯乎乡愿,亦未易得。而况圣人之道乎!”
曰:“狂狷为孔子所思,然至乎传道,不及琴、张辈,而传习曾子,岂曾子乃狂狷乎?”曰:“不然。琴、张辈,狂者之禀也。虽有所得,终止于狂。曾子,中行之禀也,故能悟入圣人之道。”
(5)南逢吉曰:“吉尝以《答徐成之书》请问。先生曰:‘此书于格致诚正,及尊德性而道问学处说得尚支离。盖当时亦就二君所见者将就调停说过。细详文义,然犹未免分为两事也。’尝见一友问云:‘朱子以存心致知为二事。今以道问学为尊德性之功,作一事如何?’先生曰‘天命于我谓之性,我得此性谓之德。今要尊我之德性,须是道问学。如要尊孝之德性,便须学问个孝;尊弟之德性,便须学问个弟。学问个孝,便是尊孝之德性;学问个弟,便是尊弟之德性。不是尊德性之外,别有道问学之功;道问学之外,别有尊德性之事也。心之明觉处谓之知,知之存主处谓之心,原非有二物。存心便是致知,致知便是存心,亦非有二事。’曰:‘存心恐是静养意,与道问学不同。’曰:‘就是静中存养,还谓之学否?若亦谓之学,亦即是道问学矣。观者宜以此意求之。’”
(6)先生曰:“舜不遇瞽瞍,则处瞽瞍之物无由格;不遇象,则处象之物无由格。周公不遇流言忧惧,则流言忧惧之物无由格。故凡动心忍性,增益其所不能者,正吾圣门致知格物之学,正不宜轻易放过,失此好光阴也。知此则夷狄患难,将无入不自得矣。”
(7)问:“据人心所知,多有误欲作理,认贼作子处。何处乃见良知?”先生曰:“尔以为何如?”曰:“心所安处,才是良知。”曰:“固是,但要省察,恐有非所安而安者。”
(8)先生自南都以来,凡示学者,皆令存天理、去人欲,以为本。有问所谓,则令自求之,未尝指天理为何如也。黄冈郭善甫挈其徒良吉,走越受学,途中相与辨论未合。既至,质之先生。先生方寓楼饘,不答所问,第目摄良吉者再,指所饘盂,语曰:“此盂中下乃能盛此饘,此案下乃能载此盂,此楼下乃能载此案,地又下乃能载此楼。惟下乃大也。”
(9)一日,市中哄而诟。甲曰:“尔无天理。”乙曰:“尔无天理。”甲曰:“尔欺心。”乙曰:“尔欺心。”先生闻之,呼弟子,曰:“听之,夫夫哼哼讲学也。”弟子曰:“诟也,焉学?”曰:“汝不闻乎?曰‘天理’,曰‘心’,非讲学而何?”曰:“既学矣,焉诟?”曰:“夫夫也,惟知责诸人,不知及诸已故也。”
(10)先生尝曰:“吾良知二字,自龙场以后,便已不出此意。只是点此二字不出。于学者言,费却多少辞说。今幸见出此意。一语之下,洞见全体,真是痛快,不觉手舞足蹈。学者闻之,亦省却多少寻讨功夫。学问头脑,至此已是说得十分下落。但恐学者不肯直下承当耳。”
又曰:“某于良知之说,从百死千难中得来,非是容易见得到此。此本是学者究竟话头,可惜此理沦埋已久。学者苦于闻见障蔽,无人头处,不得已与人一口说尽。但恐学者得之容易,只把作一种光景玩弄,孤负此知耳。”
(11)语友人曰:“近欲发挥此,只觉有一言发不出。津津然含诸口,莫能相度。”久乃曰:“近觉得此学更无有他,只是这些子,了此更无余矣。”旁有健羡不已者,则又曰:“连这些子亦无放处。今经变后,始有良知之说。”
(12)一友侍,眉间有忧思,先生顾谓他友曰:“良知固彻天彻地。近彻一身,人一身不爽,不须许大事。第头上一发下垂,浑身即是为不快。此中那容得一物耶?”
(13)先生初登第时,上《边务八事》,世艳称之。晚年有以为问者,先生曰:“此吾少时事,有许多抗厉气。此气不除,欲以身任天下,其何能济?”或又问平宁藩。先生曰:“只合如此做,但觉来尚有挥霍意。使今日处之,更别也。”
(14)直问:“许鲁斋言学者以治生为首务,先生以为误人,何也?岂士之贫,可坐守不经营耶?”先生曰:“但言学者治生上,仅有工夫则可。若以治生为首务,使学者汲汲营利,断不可也。且天下首务,孰有急于讲学耶?虽治生亦是讲学中事。但不可以之为首务,徒启营利之心。果能于此处调停得心体无累,虽终日做买卖,不害其为圣为贤。何妨于学?学何贰于治生?”
(15)先生曰:“凡看书,培养自家心体。他说得不好处,我这里用得着,俱是益。只是此志真切。有昔郢人夜写书与燕国,误写‘举烛’二字。燕人误解。烛者明也,是教我举贤明其理也。其国大治。故此志真切,因错致真,无非得益。今学者看书,只要归到自己身心上用。”
(16)从目所视,妍丑自别,不作一念,谓之明。从耳所听,清浊自别,不作一念,谓之聪。从心所思,是非自别,不作一念,谓之睿。
(17)尝闻先生曰:“吾居龙场时,夷人言语不通,所可与言者中土亡命之流。与论知行之说,更无抽挌。久之,并夷人亦欣欣相向。及出与士夫言,反多纷纷同异,拍挌不入。学问最怕有意见的人,只患闻见不多。良知闻见益多,覆蔽益重。反不曾读书的人,更容易与他说得。”
(18)先生用功,到人情事变极难处时,见其愈觉精神。向在洪都处张、许之变,尝见一书与邹谦之,云:“自别省城,即不得复有相讲如虔中者。虽自己柁柄不敢放手,而滩流悍急,须仗有方如吾谦之者持篙而来,庶能相助,更上一滩耳。”
(19)门人有疑“知行合一”之说者。直曰“知行自是合一。如今能行孝,方谓之知孝;能行弟,方谓之知弟。不是只晓得个‘孝’字‘弟’字,遽谓之知。”先生曰:“尔说固是。但要晓得一念发动处,便是知,亦便是行。”
(20)先生曰:“人必要说心有内外,原不曾实见心体。我今说无内外,尚恐学者流在有内外上去。若说有内外,则内外益判矣。况心无内外,亦不自我说。明道《定性书》有云:‘且以性为随物于外,则当其在外时,何者为在内?’此一条最痛快。”
(21)或问:“孟子‘始条理者,智之事;终条理者,圣之事’。知行分明是两事。”直曰:“要晓得始终条理,只是一个条理而始终之耳。”曰:“既是一个条理,缘何三子却圣而不智?”直曰:“也是三子所知分限只到此地位。”先生尝以此问诸友。黄正之曰:“先生以致知各随分限之说,提省诸生。此意最切。”先生曰:“如今说三子,正是此意。”
(22)先生曰:“‘易则易知’。只是此天理之心,则你也是此心。你便知得人人是此心,人人便知得。如何不易知?若是私欲之心,则一个人是一个心。人如何知得?”
(23)先生曰:“人但一念善,便实实是好;一念恶,便实实是恶;如此才是学。不然,便是作伪。”尝问门人,圣人说:“知之为知之”二句,是何意思?二友不能答。先生曰:“要晓得圣人之学,只是一诚。”直自陈喜在静上用功。先生曰:“静上用功固好,但终自有弊。人心自是不息。虽在睡梦,此心亦是流动。如天地之化,本无一息之停。然其化生万物,各得其所,却亦自静也。此心虽是流行不息,然其一循天理,却亦自静也。若专在静上用功,恐有喜静恶动之弊。动静一也。”直曰:“直固知静中自有知觉之理。但伊川《答吕学士》一段可疑。伊川曰:‘贤且说静时如何?’吕学士曰:‘谓之有物则不可,然自有知觉在。’伊川曰:‘既有知觉,却是动也,如何言静?’”先生曰:“伊川说还是。”直因思伊川之言,分明以静中无知觉矣。如何谓伊川说还是?考诸晦翁亦曰:“若云知寒觉暖,便是知觉已动。”又思知寒觉暖,则知觉著在寒暖上,便是已发。所谓有知觉者,只是有此理,不曾著在事物,故还是静。然瞌睡也有知觉,故能做梦,故一唤便醒。槁木死灰,无知觉,便不醒矣。则伊川所谓“既有知觉,却是动也,如何言静”?正是说静而无静之意,不是说静中无知觉也。故先生曰“伊川说还是”。
(24)直问:“戒慎恐惧是致知,还是致中?”先生曰:“是和上用功。”曰:“《中庸》言致中和,如何不致中,却来和上用功?”先生曰:“中和一也。内无所偏倚,少间发出,便自无乖戾。本体上如何用功?必就他发处,才著得力。致和便是致中。万物育,便是天地位。”直未能释然。先生曰:“不消去文义上泥。中和是离不得底。如面前火之本体是中,火之照物处便是和。举著火,其光便自照物。火与照如何离得?故中和一也。近儒亦有以戒惧即是慎独,非两事者。然不知此以致和即便以致中也。”他日崇一谓直曰:“未发是本体,本体自是不发底。如人可怒。我虽怒他,然怒不过当,却也是此本体未发。”后以崇一之说问先生。先生曰:“如此却是说成功。子思说发与未发,正要在发时用功。”
(25)艾铎问:“如何为天理?”先生曰:“就尔居丧上体验看。”曰:“人子孝亲,哀号哭泣,此孝心便是天理?”先生曰:“孝亲之心真切处才是天理。如真心去定省问安,虽不到床前,却也是孝。若无真切之心,虽日日定省问安,也只与扮戏相似,却不是孝。此便见心之真切,才为天理。”
(26)直问:“颜子‘择中庸’,是如何择?”先生曰:“亦是戒慎不睹,恐惧不闻,就己心之动处,辨别出天理来。‘得一善’,即是得此天理。”后又与正之论颜子“虽欲从之,末由也已。”正之曰:“先生尝言:‘此是见得道理如此。如今日用,凡视听言动,都是此知觉。然知觉却在何处?捉定不得。所以说“虽欲从之,末由也已”。颜子见得道体后,方才如此说。’”
(27)直问:“‘物有本末’一条,旧说似与先生不合。”先生曰:“譬如二树在此,一树有一树之本末。岂有以一树为本,一树为末之理?明德亲民,总是一物,只是一个工夫。才二之,明德便是空虚,亲民便是袭取矣。‘物有本末’云者,乃指定一物而言。如实有孝亲之心,而后有孝亲之仪文节目。‘事有终始’云者,亦以实心为始,实行为终。故必始焉有孝亲之心,而终焉则有孝亲之仪文节目。事长、事君,无不皆然。自意之所著谓之物,自物之所为谓之事。物者事之物,事者物之事也。一而已矣。”
(28)先生曰:“朋友相处,常见自家不是,方能点化得人之不是。善者固吾师,不善者亦吾师。且如见人多言,吾便自省亦多言否?见人好高,吾自省亦好高否?此便是相观而善,处处得益。”
(29)先生曰:“至诚能尽其性,亦只在人物之性上尽。离却人物,便无性可尽得。能尽人物之性,即是至诚致曲处。致曲工夫,亦只在人物之性上致,更无二义。但比至诚有安勉不同耳。”
(30)先生曰:“学者读书,只要归在自己身心上。若泥文著句,拘拘解释,定要求个执定道理,恐多不通。盖古人之言,惟示人以所向往而已。若于所示之向往,尚有未明,只归在良知上体会方得。”
(31)先生曰:“气质犹器也,性犹水也。均之水也,有得一缸者,得一桶者,有得一瓮者,局于器也。气质有清浊厚薄强弱之不同,然其为性则一也。能扩而充之,器不能拘矣。”
(32)直问:“‘圣人情顺万事而无情。’夫子哭则不歌,先儒解为余哀未忘。其说如何?”先生曰:“情顺万事而无情,只谓应物之主宰,无滞发于天理不容已处。如何便休得?是以哭则不歌。终不然,只哭一场后,便都是乐。更乐更无痛悼也。”
(33)或问:“致良知工夫,恐于古今事变有遗?”先生曰:“不知古今事变从何处出?若从良知流出,致知焉尽之矣。”
(34)先生曰:“颜子‘欲罢不能’,是真见得道体不息,无可罢时。若功夫有起有倒,尚有可罢时,只是未曾见得道体。”
(35)先生曰:“夫妇之与知与能,亦圣人之所知所能。圣人之所不知不能,亦夫妇之所不知不能。”又曰:“夫妇之所与知与能,虽至圣人之所不知不能,只是一事。”
(36)先生曰:“虽小道必有可观。如虚无、权谋、术数、技能之学,非不可超脱世情。若能于本体上得所悟入,俱可通人精妙。但其意有所着,欲以之治天下国家,便不能通,故君子不用。”
(37)童克刚问:“《传习录》中以精金喻圣,极为明切。惟谓孔子分两不同万镒之疑,虽有躯壳起念之说,终是不能释然。”师不言。克刚请之不已。师曰:“看《易经》便知道了。”克刚必请明言。师乃叹曰:“早知如此起辨生疑,当时便多说这一千也得。今不自煅炼金之程色,只是问他人金之轻重。奈何!”克刚曰:“坚若早得闻教,必求自见。今老而幸游夫子之门,有疑不决。怀疑而死,终是一憾。”师乃曰:“伏羲作《易》,神农、黄帝、尧、舜用《易》,至于文王演卦于里,周公又演爻于居东。二圣人比之用《易》者似有间矣。孔子则又不同。其壮年之志,只是东周,故梦亦周公。尝曰:‘文王既没,文不在兹乎?’自许自志,亦只二圣人而已。况孔子玩《易》,韦编乃至三绝,然后叹《易》道之精。曰:‘假我数年,五十以学《易》,可以无大过。’比之演卦演爻者更何如?更欲比之用《易》如尧、舜,则恐孔子亦不自安也。其曰:‘我非生而知之者。好古以求之者。’又曰:‘若圣与仁,则吾岂敢?抑之为不厌。’乃其所至之位。”
(38)先生曰:“吾昔居滁时,见学者为口耳同异之辩,无益于得,且教之静坐。一时学者亦若有悟,但久之渐有喜静厌动、流入枯槁之病,故迩来只指破致良知工夫。学者真见得良知本体,昭明洞彻,是是非非,莫非天则,不论有事无事,精察克治,俱归一路,方是格致实功,不落却一边,故较来无出致良知。话头无病,何也?良知原无间动静也。”
(39)曰:“昔孔门求中行之士不可得。苟求其次,其惟狂者乎!狂者志存古人,一切声利纷华之染,无所累其衷,真有凤凰翔于千仞气象。得是人而裁之,使之克念,日就平易切实,则去道不远矣。予自鸿胪以前,学者用功尚多拘局。自吾揭示良知,头脑渐觉见得此意者多,可与裁矣!”
(40)先生尝语学者曰:“作文字亦无妨工夫,如‘诗言志’,只看尔意向如何,意得处自不能不发之于言,但不必在词语上驰骋。言不可以伪为。且如不见道之人,一片粗鄙心,安能说出和平话?总然都做得,后一两句,露出病痛,便觉破此文原非充养得来。若养得此心中和,则其言自别。”
(41)门人有欲汲汲立言者,先生闻之,叹曰:“此弊溺人,其来非一日矣。不求自信,而急于人知,正所谓‘以己昏昏,使人昭昭’也。耻其名之无闻于世,而不知知道者视之,反自贻笑耳。宋之儒者,其制行磊牵,本足以取信于人。故其言虽未尽,人亦崇信之,非专以空言动人也。但一言之误,至于误人无穷,不可胜救,亦岂非汲汲于立言者之过耶?”
(42)先生与黄绾、应良论圣学久不明,学者欲为圣人,必须廓清心体,使纤翳不留,真性始见,方有操持涵养之地。应良疑其难。先生曰:“圣人之心如明镜,纤翳自无所容,自不消磨刮。若常人之心,如斑垢驳蚀之镜,须痛磨刮一番,尽去驳蚀,然后纤尘即见,才拂便去,亦不消费力。到此已是识得仁体矣。若驳蚀未去,其间固自有一点明处,尘埃之落,固办见得,才拂便去。至于堆积于驳蚀之上,终弗之能见也。此学利困勉之所由异,幸勿以为难而疑之也。凡人情好易而恶难,其间亦自有私意、气习缠蔽,在识破后,自然不见其难矣。古之人至有出万死而乐为之者,亦见得耳。向时未见得里面意思,此功夫自无可讲处。今已见此一层,却恐好易恶难,便流入禅释去也。”
(43)孟源问:“静坐中思虑纷杂,不能强禁绝。”先生曰:“纷杂思虑,亦强禁绝不得,只就思虑萌动处省察克治,则天理精明后,有个‘物各付物’的意思,自然精专,无纷杂之念。《大学》所谓‘知止而后有定’也。”
(44)一日,先生喟然发叹。九川问曰:“先生何叹也?”曰:“此理简易明白若此,乃一经沉埋数百年。”九川曰:“亦为宋儒从知解上入,认识神为性体,故闻见日益,障道日深耳。今先生拈出良知二字,此古今人人真面目,更复奚疑?”先生曰:“然!譬之人有冒别姓坟墓为祖墓者,何以为辨?只得开圹,将子孙滴血,真伪无可逃矣。我此良知二字,实千古圣贤相传一点骨血也。”
(45)张元冲在舟中问:“二氏与圣人之学所差毫厘,谓其皆有得于性命也。但二氏于性命中着些私利,便谬千里矣。今观二氏作用,亦有功于吾身者。不知亦须兼取否?”先生曰:“说兼取便不是。圣人尽性至命,何物不具?何待兼取?二氏之用,皆我之用。即吾尽性至命中完养此身,谓之仙;即吾尽性至命中不染世累,谓之佛。但后世儒者不见圣学之全,故与二氏成二见耳。譬之厅堂,三间共为一厅,儒者不知皆我所用,见佛氏则割左边一间与之,见老氏则割右边一间与之,而己则自处中间,皆举一而废百也。圣人与天地民物同体,儒、佛、老、庄皆吾之用,是之谓大道。二氏自私其身,是之谓小道。”
(46)郡守南大吉以座主称门生,然性豪旷,不拘小节。先生与论学有悟,乃告先生曰:“大吉临政多过,先生何无一言?”先生曰:“何过?”大吉历数其事。先生曰:“吾言之矣。”大吉曰:“何?”曰:“吾不言,何以知之?”曰:“良知。”先生曰:“良知非吾常言而何?”大吉笑谢而去。居数日,复自数过加密,且曰:“与其过后悔改,曷若预言不犯为佳也?”先生曰:“人言不如自悔之真。”大吉笑谢而去。居数日,复自数过益密,且曰:“身过可勉,心过奈何?”先生曰:“昔镜未开,可得藏垢。今镜明矣,一尘之落,自难住脚。此正入圣之机也。勉之!”
(47)先生曰:“昔者孔子在陈,思鲁之狂士。世之学者,没溺于富贵声利之场,如拘如囚,而莫之省脱。及闻孔子之教,始知一切俗缘皆非性体,乃豁然脱落。但见得此意,不加实践,以入于精微,则渐有轻灭世故,阔略伦物之病。虽比世之庸庸琐琐者不同,其为未得于道一也。故孔子在陈思归以裁之,使入于道耳。诸君讲学,但患未得此意。今幸见此,正好精诣力造,以求至于道、无以一见自足,而终止于狂也。”
(48)是月,舒柏有敬畏累洒落之问,刘侯有入山养静之问。先生曰:“君子之所谓敬畏者,非恐惧忧患之谓也。‘戒慎不睹,恐惧不闻’之谓耳。君子之所谓洒落者,非旷荡放逸之谓也。乃其心体不累于欲,无入而不自得之渭耳。夫心之本体,即天理也。天理之昭明灵觉,所谓良知也。君子戒惧之功,无时或间,则天理常存,而其昭明灵觉之本体,自无所昏蔽,自无所牵扰,自无所歉馁愧作。动容周旋而中体,从心所欲而不逾,斯乃所谓真洒落矣。是洒落生于天理之常存,天理常存生于戒慎恐惧之无间。孰谓敬畏之心,反为洒落累耶?”谓刘侯曰:“君子养心之学,如良医治病,随其虚实寒热而斟酌补泄之、要在去病而已。初无一定之方,必使人人服之也?若专欲入坐穷山绝世,故屏思虑,则恐既已养成空寂之性,虽欲勿流于空寂,不可得矣。”
(49)德洪携二弟德周仲实读书城南,洪父心渔翁往视之,魏良政、魏良器辈与游禹穴诸胜,十日忘返。问曰:“承诸君相携日久,得无妨课业乎?”答曰:“吾举子业无时不习。”家君曰:“固知心学可以触类而通,然朱说亦须理会否?”二子曰:“以吾良知求晦翁之说,譬之打蛇得七寸矣,又何忧不得耶?”家君疑未释,进问先生。先生曰:“岂特无妨?乃大益耳。学圣贤者,譬之治家、其产业、第宅、服食、器物,皆所自置。欲请客出其所,有以享之。客去,其物具在,还以自享,终身用之无穷也。今之为举业者,譬之治家:不务居积,专以假贷为功。欲请客,自厅事以至供具百物,莫不遍借。客幸而来,则诸贷之物一时丰裕可观;客去,则尽以还人,一物非所有也。若请客不至,则时过气衰,借贷亦不备,终身奔劳,作一窭人而已。是求无益于得,求在外也。”明年乙酉大比,稽山书院钱楩与魏良政并发解江、浙。家君闻之,笑曰:“打蛇得七寸矣。”
(50)樾方自白鹿洞打坐,有禅定意。先生目而得之,令举似。曰:“不是。”已而稍变前语,又曰:“不是。”已而更端,先生曰:“近之矣。此体岂有方所?譬之此烛,光无不在。不可以烛上为光。”因指舟中曰:“此亦是光,此亦是光。”直指出舟外水面曰:“此亦是光。”樾领谢而别。
(51)至吉安。诸生偕旧游三百余人迎入螺川驿中,先生立谈不倦,曰:“尧、舜生知安行的圣人,犹兢兢业业用困勉的工夫。吾侪以困勉的资质,而悠悠荡荡,坐享生知安行的成功,岂不误己误人?”又曰:“良知之妙,真是‘周流六虚,变通不居’。若假以文过饰非,为害大矣。”临别,嘱曰“工夫只是简易真切,愈真切愈简易,愈简易愈真切。”
○语录(四条)
客与主对,让尽所对之宾,而安心居于卑末,又有尽心尽力供养诸宾,宾有失错,又能包容,此主气也。惟恐人加于吾之上,惟恐人怠慢我,此是客气。
谦虚之功与胜心正相反。人有胜心,为子则不能孝,为臣则不能敬,为弟则不能恭,与朋友则不能相信相下。至于为君亦未仁,为父亦未慈,为兄亦不能友。人之恶行,虽有大小,皆由胜心出,胜心一坚,则不复有改过徒义之功矣。
《乾卦》通六爻,作一人看,只是有显晦,无优劣;作六人看,亦只有贵贱,无优劣。在自己工夫上体验,有生熟少壮疆老之异,亦不可以优劣论也。
在赣州亲笔写周子《太极图》及《通书》“圣可学乎”一段,末云:“按濂溪自注‘主静’,云‘无欲故静’,而于《通书》云:‘无欲则静虚动直’,是主静之说,实兼动静。‘定之以中正仁义’,即所谓‘太极’。而‘主静’者,即所谓‘无极’矣。旧注或非濂溪本意,故特表而出之。后学余姚王守仁书。”
右《太极图说》,与夫《中庸修道说》,先师阳明夫子尝勒石于虔矣。今兹门人闻人公囗,以监察御史督学南畿,嗣承往志,乃谋诸郡守王公鸿渐、县尹朱君廷臣、贺君府,摹于姑苏学宫之六经阁,俾多士瞻诵,知圣学之所宗云。嘉靖乙未岁三月朔日,门人余姚钱德洪识。
此篇语录四条,录自李诩《戒庵老人漫笔》卷七,篇名系编者所加。篇末“后学余姚王守仁书”八字及钱德洪按语,《漫笔》未收,兹据日本《阳明学报》第一百五十三号补录。
○书明道延平语(附跋)
明道先生曰:“人于外物奉身者,事事要好,只有自家一个身与心却不要好。苟得外物好时,却不知道自家身与心已自先不好了也。”
延平先生曰:“默坐澄心,体认天理,若于此有得,思过半矣。”
右程、李二先生之言,予尝书之座右。南濠都君每过辄诵其言之善,持此纸索予书,予不能书,然有志身心之学,此为朋友者所大愿也,敢不承命!阳明山人余姚王守仁书。
此一绵茧纸,笔书径寸,靖江朱近斋来访,问余何自有此宝?余答以重价购之吴门。谓曰:“先师手书极大者为余得之。所藏《修道说》若中等字,如此者绝少,而竟为君所有。心印心画,合并在目,非宗门一派气类默承,讵能致是乎?”遂手摹之以去。乃余原本亦亡于倭,思之痛惜!李诩识。
◎武经七书平
○《孙子》
△始计第一
谈兵皆曰:“兵,诡道也,全以阴谋取胜。”不知阴非我能谋,人不见,人目不能窥见我谋也,盖有握算于未战者矣。孙子开口便说“校之以计而索其情”,此中校量计画,有多少神明妙用在,所谓“因利制权”,“不可先传”者也。
△作战第二
兵贵“拙速”,要非临战而能速胜也,须知有个先着在“校之以计而索其情”是也。总之不欲久战于外以疲民耗国,古善用兵之将类如此。
△攻谋第三
兵凶战危,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者也。故孙子作《兵法》,首曰“未战”,次曰“拙速”,此曰“不战,屈人兵”。直欲以“全国”、“全军”、“全旅”、“全卒”、“全伍”。“全”之一字,争胜于天下。“上兵伐谋”,第校之以计而制胜之道而已。“辅周则国必强”其在此将乎!
△军始第四
“修道保法”,就是经之以五事。其胜也,“无智名,无勇功”,所谓“不战而屈人之兵”也。此真能先为“不可胜”,以“立于不败之地”者,特形藏而不露耳。
△兵势第五
莫正于天地、江海、日月、四时,然亦莫奇于天地、江海、日月、四时者何?惟无穷,惟不竭,惟“终而复始”,惟“死而复生”故也。由此观之,不变不化,即不名奇,“奇正相生,如环无端”者,兵之势也。任势即不战而气已吞,故曰以“正合”、“奇胜”。
△虚实第六
苏老泉云:“有形势,便有虚实。”盖能为校计索情者,乃能知虚实;能知虚实者,乃能避实击虚,因敌取胜。“形兵之极,至于无形,微乎神乎,此乃其所以“致人而不致于人”者乎!
△军争第七
善战不战,故于军争之中,寓不争之妙。“以迂为直,以患为利”,“分合为变”,“悬权而动”;而必申之以避锐击惰;“以治”,“以静”,“无要”,“无击”,“勿向”“勿逆”等语,所谓“校之以计而索其情”者,审也。匪直能以不争胜争,抑亦能不即危,故无失利。
△九变第八
从古有治人无治法。国家诚得于“九变”之将,则于“五利”、“五危”之几,何不烛照数计,而又何覆军杀将之足虞乎?“智者之虑,杂于利害”,此正通于“九变”处,常见在我者有可恃,而可以屈服诸侯矣。
△行军第九
“处军相敌”,是行军时事。“行令教民”,是未行军时事。然先处军而后相敌,既相敌而又无武进,所谓“立于不败之地”,而兵出万全者也。
△地形第十
今之用兵者,只为求名避罪一个念头先横胸臆,所以地形在目而不知趋避,敌情我献而不为觉察,若果“进不求名,退不避罪”,单留一片报国丹心,将苟利国家,生死以之,又何愁不能“计险厄远近”,而“料敌制胜”乎?
△九地第十一
以地形论战,而及“九地”之变,“九地”中独一“死地则战”,战岂易言乎哉?故善用兵者之于三军,“携手若使一人”,且如出一心,使人人常有“投之无所往”之心,则战未有不出死力者,有不战,战必胜矣。
△火攻第十二
火攻亦兵法中之一端耳,用兵者不可不知,实不可轻发,故曰:“非利不动,非得不用,非危不战;主不可以怒而兴师,将不可以愠而致战。”是为“安国全军之道”。
△用间第十三
用间与乘间不同,乘间必间自人生,用间则间为我用。知此一法,任敌之坚坚完垒,而无不可破,横行直撞,直游刃有余了。总之,不出“校之以计而索其情”一语。梅林曰:用间是制胜第一妙法,故孙子作十三篇,以此结之。其寓意远矣,有志当世者,不可不留心焉。
○《吴子》
(自首《开国》第一至《应变》第五无评)
△励士第六
吴子握机揣情,确有成画,俱实实可见之行事,故始用于鲁而破齐,纵入于魏而破秦,晚入于楚而楚伯。身试之,颇有成效。彼孙子兵法较吴岂不深远,而实用则难言矣。想孙子特有意于著书成名,而吴子第就行事言之,故其效如此。
○《司马法》
(《仁本》第一无评)
△天子之义第二
先之以教民,至誓师用兵之时,犹必以礼与法相表里,文与武相左右,即“赏罚且设而不用”,直归之“克让克和”,此真天子之义,能取法天地而观于先圣者也。
○《李卫公问答》
(问答上、中卷无评)
△问答下卷
李靖一书,总之祖孙、吴而未尽其妙,然以当孙、吴注脚亦可。
○《尉缭子》
(自《天官》第一至《武议》第八无评)
△将理第九
将为理官,专重审囚之情,使关联良民,亦得无覆盆之冤,可谓“直进虞廷钦恤”之旨。
(《原官》第十无评)
△治本第十一
武禁文赏,要知文武二者不可缺一。
(自《战术》第十二至《踵军》第二十无评)
△兵教上第二十一
习伏众神,巧者不过习者之门。兵之用奇,全自教习中来。若平居教习不素,一旦有急,驱之赴敌,有闻金鼓而色变,睹旌旗而目眩者矣,安望出死力而决胜乎?
(自《兵教》下第二十二至《兵令》上第二十三无评)
△兵令下第二十四
《尉缭》通卷论形势而已。
○《三略》
(《上略》无评)
△中略
皇帝王霸四条,总是论君臣相与之道,而化工特带言之,中间直出“揽英雄之心”一语,末复以“揽英雄”一语结之,《三略》大义,了然心目矣。
△下略
开口便曰:“泽及于民,贤人归之。”结尾仍曰:“君子急于进贤。”端的不出“务揽英雄”一语。
○《六韬》
△文韬(文师第一)
看“嘿嘿昧昧”一语,而韬之大义,已自了然。
△武韬
(自《发启》第十三至《文伐》第十五无评)
以此十二节为“文伐”,毋乃更毒于“武伐”乎?兵莫惨于志,安在其为文?文王圣人,不必言矣,即尚父荐扬,何遂阴谋取胜至此?明是后世奸雄附会成书,读者可尽信乎?
梅林曰:“养其乱臣,回崇侯虎是也;进美女淫声,华氏女是也;遗良犬马,骊戎之文马是也。即末一节,而太公一一身行者,岂得谓之诬哉?
△龙韬
(自《王翼》第十八至《奇兵》第二十七无评)
△五音第二十八
上古无有文字,皆由五行以制刚强。今兵家亦知法五行相克,以定方位日时,然而于审声知音,则概乎未有闻也。非聪明睿智、神武而不杀者,其孰能与于斯?
△兵征第二十九
“望气”之说,虽是凿凿,终属英雄欺人。如所云“强弱征兆,精神先见”,则理实有之。
△农器第三十
古者寓兵于农,正是此意。无事则吾兵即吾农,有事则吾农即吾兵,以佚待劳,以饱待饥,而不令敌人得窥我虚实,此所以百战而百胜。
△虎韬(军用第三十一)
兵中器用之数,正不嫌于详悉,可备考。
(自《三阵》第三十二至《军略》第三十五无评)
△临境第三十六
梅林曰:自此至《垒虚》共七篇,体意相似,皆因事法,而又有法外之谋者。
○大学古本傍释(序已收录《阳明全书》)
大学之道,在明明德,在亲民,在止于至善。知止而后有定,定而后能静……则近道矣。
明明德、亲民,犹修己安百姓。明德、亲民无他,惟在止于至善,尽其心之本体,谓之止至善。至善者,心之本体;知至善,惟在于吾心,则求之有定向。
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……先正其心;欲正其心者,先诚其意;欲诚其意者,先致其知;致知在格物。
明明德天下,犹《尧典》“克明峻德,以亲九族”,至“协和万邦”。心者身之主,意者心之发,知者意之体,物者意之用。如意用于事亲,即事亲之事格之,必尽夫天理,则吾事亲之良知无私欲之间而得以致其极。知致,则意无所欺而可诚矣;意诚,则心无所放而可正矣。格物如格君之格,是正其不正以归于正。
自天子以至于庶人,壹是皆以修身为本。
其本则在修身。知修身为本,斯谓知本,斯谓知之至。然非实能修其身者,未可谓之修身也。修身惟在诚意,故特揭诚意,示人以修身之要。
所谓诚其意者,毋自欺也…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!
诚意只是慎独工夫,在格物上用,犹《中庸》之“戒惧”也。君子小人之分,只是能诚意与不能诚意。
此谓诚于中,形于外,故君子必慎其独也。
此犹《中庸》之“莫见莫显”。
曾子曰:“十目所视,十手所指,其严乎!”
言此未足为严,以见独之严也。
富润屋,德润身,心广体胖,故君子必诚其意。
诚意工夫实下手处惟格物,引《诗》言格物之事。此下言格致。
《诗》云:“瞻彼淇澳……终不可喧兮!”
惟以诚意为主,而用格物之工,故不须添一“敬”字。“如切如磋”者,道学也。
犹《中庸》之“道问学”、“尊德性”。
“赫兮喧兮”者,威仪也。
犹《中庸》之“齐明盛服”。
“有斐君子,终不可喧兮”者,道盛德至善,民之不能忘也。
格致以诚其意,则明德止于至善,而亲民之功亦在其中矣。
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,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,此以没世不忘也。
明德亲民只是一事。亲民之功至于如此,亦不过自用其明德而已。
康诰曰:“克明德。”……皆自明也。
又说归身上。自明不已,即所以为亲民。
《诗》云:“周虽旧邦,其命维新。”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。
孟子告滕文公养民之政,引此诗云:“子力行之,亦以新子之国。”君子之明德亲民岂有他哉?一皆求止于至善而已。
子曰:“于止,知其所止,可以人而不如鸟乎!”
止于至善岂外求哉?惟求之吾身而已。
为人君,止于仁……与国人交,止于信。
又说归身上。
子曰:“听讼,吾犹人也,必也使无讼乎!”
又即亲民中听讼一事,要其极,亦皆本于明德,则信乎以修身为本矣。又说归身上。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……此谓修身在正其心。
修身工夫只是诚意。就诚意中体当自己心体,常令廓然大公,便是正心。此犹《中庸》“未发之中”。正心之功,既不可滞于有,又不可堕于无。
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……此谓身不修,不可以齐其家。
人之心体惟不能廓然大公,是以随其情之所发而碎焉。此犹“中节之和”。能廓然大公而随物顺应者,鲜矣。
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……此谓治国在齐家。
又说归身上。亲民只是诚意。宜家人兄弟,与其仪,不忒只是修身。
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……是以君子有洁矩之道也。
又说归身上。工夫只是诚意。
有国者不可以不慎,辟则为天下佼矣。
惟系一人之身。
道得众则得国,失众则失国。是故君子先慎乎德。
身修则能得众。又说归身上,修身为本。
道善则得之,不善则失之矣。
惟在此心之善否。善人只是全其心之本体者。
《泰誓》曰:若有一个臣……此是能诚意者。
人之有技,娼疾以恶之……
是不能诚意者。
唯仁人放流之……
仁是全其心之本体者。
○大学古本原序
庚辰春,王伯安以《大学》古本见惠,其序乃戊寅七月所作。序云:
《大学》之要,诚意而已矣。诚意之功,格物而已矣。诚意之极,止至善而已矣。正心,复其体也;修身,著其用也。以言乎己,谓之明德;以言乎人,谓之亲民;以言乎天地之间,则备矣!是故至善也者,心之本体也;动而后有不善。意者,其动也;物者,其事也。格物以诚意,复其不之动而已矣!不善复而体正,体正而无不善之动矣!是之谓止至善。圣人惧人之求之于外也,而反覆其辞。旧本析而圣人之意亡矣!是故不本于诚意,而徒以格物者,谓之支;不事于格物,而徒以诚意者,谓之虚;支与虚,其于至善也远矣!合之以敬而益缀,补之以传而益离。吾惧学之日远于至善也,去分章而复旧本,傍为之什,以引其义,庶几复见圣人之心,而求之者有其要。噫!罪我者其亦以是矣夫!
○新安吴氏家谱序
正德二年,予以劾瑾被谴。同年,吴子清甫亦以劾瑾落职。心一遇同,相得欢甚,朝夕谈道,上下古今时事,未尝不为之慨叹。一日,清甫以家谱属序,传示后人。顾予越之鄙人也,言何足重哉?
夫一族千万人,其初兄弟也,兄弟其初一人也。一人之心,固以千万人之心为心,千万人之心其能以一人之心为心乎?谱之作也,明千万人本于一人,则千万人之心当以一人之心为心。子孝父,弟敬兄,少顺长,而为父兄长者亦爱其子弟。少者贫而无归也,富者收之;愚而无能也,才者教之。贵且富者,不以加其宗族患难恤而死丧赙也。千万人惟一心,以此尽情,而谱善矣。世之富贵者自乐其身,留遗子孙,而族人之饥寒,若越人不视秦人,略不加之意焉,焉用谱为哉?
故善保其国者可以永命,善保其族者可以世家。清甫欲世其家,亦善保其族而已矣。予闻清甫祖父赈穷周乏,施惠焚券,先亲族而后仁民,盖有古忠厚长者之风焉。以此传后,子孙必有蕃且昌者。
清甫讳淳,与予同登弘治己未进士。今以江西道监察御史退居林下。其家世阀阅之详载谱书,不及赘云。
正德二年秋月,年生古越阳明子王守仁撰。
○竹桥黄氏续谱序
黄氏之先,以国为氏,族属既繁,分散四方者益众。竹桥始祖万二府君,为金兵作乱,自徽之婺源迁于慈溪凤凰山竹墩之地。居未二世,又迁于余姚官埭浦竹桥之西。至是十六世,子孙众盛,衣冠礼仪蔚然有称,岂非黄氏之望族欤?近有族之胤曰夔者,以俊秀选为郡庠生,负芨稽山书院从予游,苦志励业,学以有成。暇日言及父进士,表章谱牒,遗文行义,求予一言序之。予辞之不得,按其祖伯川公谱系,乃七世祖福二公,至元季泰定间,以进士任余姚州州判,历任九年。其长子德彰,登至顺间进士,任浙江承宣司使;次子德顺,应元制擢任鄞县教谕;三子德泽,以武举历任副元帅,镇守定海有功,敕封都督元帅。是皆竹桥之望闻于世者也。其他子孙孝友推于乡,惠爱孚于人者比比。谱牒具存,了然在目,可得见也。夔方锐志科目,而能急急以孳先德为念,其知所重者哉。嗟夫!人之行莫大于孝,孝莫大于尊祖敬宗。夔能及此而益勉之弗懈,尚何德之弗修,行之弗饬,功业弗底于大且远哉!孔子曰:“夫孝德之本也,教之所由生也。”异时名立政成,耀后而光前,俾人称黄氏贤子孙者,夔也。夫姑以是为序,用勖之。正德十六年八月既望,赐进士出身前资德大夫兵部尚书新建伯阳明王守仁撰。
(原文载《竹桥黄氏宗谱》卷首)
○重修宋儒黄文肃公斡家谱序
谱之为义大矣!有征而不书,则为弃其祖;无征而书之,则为诬其祖。兢兢焉尊其所知,阙其所不知,详其所可征,不强述其所难考,则庶乎近之矣。虽然,知不知与可征不可征,亦有为时地所限焉。或经兵燹之余,或值播迁之后,既编残而简断,亦人往而风微,近远难稽,盛衰莫必,则举废修坠,往往日耳之咨度,未能衷于一是。迨承平日久,里巷安然,相与讲敬宗收族之事,乃益详其体例,明于忌讳,前事每多抉择,后事弥昭审慎。故为人子孙,而欲光昭令绪,莫此为大焉!
今黄文肃公裔孙名祚者,以重修家乘,景企余光,益以后系,踵而新之,而以序嘱余。余得拜阅其全牒。所见于源流,既不失其考;于脉派,又独得其真。视前此之谱为亲切焉,可谓得其本矣。其于当阙当详之义,宜有合焉,而无虑其弃与诬也。察统系之异同,辨家承之久近,叙戚疏,定尊卑,收涣散,敦亲穆,胥于谱焉列之。然则续修之人,其用意深远、计虑周密为何如!而凡属谱系之后者,宜畅然思,油然感,勉绍先绪,无坠家声,则亦庶乎!上下有序,大小相维,同敦一本之亲,无蹈乖违之习,绳绳继继,永永无极也夫!
○并赠世派歌
世守儒宗训,家传正学书。宏纲开瑞运,嘉祉锡祯符。
○又
朝廷尚文德,万国景贤良。忠信正常泰,严恭体益壮。
孝慈家道善,仁厚祖功长。诚正修齐治,隆重平世记昌。
时正备十五年庚辰孟春上元日,阳明山人王守仁拜撰。
○送日东正使了庸和尚归国序
世之恶奔竟而厌烦拿者,多遁而之释焉。为释有道,不曰清乎?挠而不浊,不曰洁乎?狎而不染,故必息虑以浣尘,独行以离偶,斯为不诡于其道也。苟不如是,则离皓其发、缁其衣、焚其书,亦逃祖繇而已耳,乐纵诞而已耳,其于道何如耶!
今有日本正使堆云桂悟字了庵者,年逾上寿,不倦为学,领彼国王之命,来贡珍于大明。舟抵鄞江之浒,寓馆于馹。予尝过焉,见其法容洁修、律行坚巩,坐一室,左右经书,铅采自陶,皆楚楚可观,非清然乎!与之辨空,则出所谓预修诸殿院之文,论教异同,以并吾圣人,遂性闲情安,不哗以肆,非净然首!且来得名山水而游,贤士大夫而从,靡曼之色不接于目,淫娃之声不入于耳,而奇邪之行不作于身,故其心日益清,志日益净,偶不期离而自异,尘不待浣而已绝矣。兹有归思,吾国兴之文字以交者,若太宰公及诸缙绅辈,皆文儒之择也,咸惜其云,各为时章,以瞌饰回躅,固非贷而滥,吾安得不序!
皇明正德八年岁在癸酉五月既望,余姚王守仁书。
○镇远旅邸书札
别时不胜凄惘,梦寐中尚在西麓,醒来却在数百里外也。相见未期,努力进修,以俟后会。即日已抵镇远,须臾舟行矣。相去益远,言之惨然。书院中诸友不能一一书谢,更俟后便相见,望出此问致千万意。守仁顿首。
高鸣凤、何廷远、陈寿宁劳远饯,别为致谢,千万千万!行时闻范希夷有恙,不及一问,诸友皆不及相别。出城时遇二三人于道傍,亦匆匆不暇详细,皆可为致情也。所买锡,可令王祥打大碗四个,每个重二斤,须要厚实大朴些方可,其余以为蔬碟。粗瓷碗买十余,水银摆锡等买一二把。观上内房门,亦须为之寄去盐四斤半,用为酱料。朱氏昆季亦为道意。阎真士甚怜,其客方卧病,今遣马去迎他,可勉强来此调理。梨木板可收拾,勿令散失,区区欲刻一小书故也,千万千万!
文实、近仁。良丞、伯元诸友均此见意,不尽别寄也。仁白。
惟善秋元贤友。
汪原铭合枳术丸乃可,千万千万!
张时裕、向子佩、越文实、邹近仁、范希夷、郝升之。汪原铭、陈良丞、汤伯元。陈宗鲁、叶子苍、易辅之。詹良丞、王世丞、袁邦彦、李良丞列位秋元贤友,不能尽列,幸意亮之!
本篇据陈训明《浅谈王阳明的书艺及其在贵州的遗墨》移录。原载《贵阳志资料研究》一九八四年第四期。
○与陈以先手札
彭尺木鉴定,真迹帖石影印
往承书惠,随造拜,前驱已发矣。嘉定之政佳甚,足为乡闾之光,尚未由一面为快耳。葛上舍归省,便草卒布问,余惟心亮。守仁顿首。
○与周文仪手札(彭尺木鉴定,真迹贴石影印)
宁贼不轨之谋,积之十有余年,举事之日,众号一十八万,而间月之内,竟就俘擒,非天意何以及此!迂疏偶值其会,敢叨以为功乎?远承教言,曲中机宜,多谢多谢。所调兵快,即蒙督发;忠义激烈,乃能若此;四邻之援,至今尚未有一人应者,人之相去,岂不远哉!使回,极冗中草此不尽。友生守仁顿首。
右王文成与华亭周侍御手札也。传御讳,字文仪,号适斋。正德甲戌进士,拜御史,巡按福建。镇守中官罗龠,骄蹇不法,疏奏戌远方。宸濠之变,文仪筹军饷,设防御,不以兵事诿守土吏。擢知潮州府知府,旋告归。性峭直,为诗文有风致,著有《适斋集》,见《松江贤达传》。武宗南巡,尝疏力陈,文成称其“忠义激烈”,确哉!此札盖在已卯夏秋间,待御巡按福建时也。丙寅十二月廿又五日,沈梧敬识于娄江官廨。
○与惟善书
祥儿在宅打搅,早晚可戒告,使勿胡行为好,写去事可令一一为之。诸友至此,多瞢慢,见时皆可致意。徐老先生处,可特为一行拜意。朱克相兄,亦为一问,致勉励之怀。余谅能心照,不一一耳。守仁拜。
惟善秋元贤契。
○与道通(周冲)书(五通)
(一)
古《易》近时已有刻者,虽与道通所留微有不同,囗囗无大不相远。中间尽有合商量处,忧病中情思未能及,且请勿遽刊刻,俟二三年后,道益加进,乃徐议之,如何?
《易》者,吾心之阴阳动静也;动静不失其时,《易》在我矣。自强不息,所以致其功也。孔子云:“五十以学《易》,可以无大过矣。”今以道通之年计之,正在学《易》之时,恐未宜汲汲于是也。道通在诸友中最为温雅近实,乃亦驰骛于此等不急之事,疑未之思欤?
盛价去,昏愦草草,莫既所怀,千万心亮!
守仁拜手
道通郡博道契文侍
(二)
得书,知养病之图,阖门母子兄弟之真诚,有足乐也。所论为学工夫,大略皆是,亦是道通平日用工得力处。但于良知二字,见得尚未透彻。今且只如所论工夫著实做去,时时于良知上理会,久之自当豁然有见,又与今日所论不同矣。
承令兄远寄药,人危处草冗中,不亟别作书,并致此意。
阳明山人守仁拜手
道通郡博道契文侍
(三)
所示《祭田记》,意思甚好,只是太著意,要说许多道理,便觉有补缀支蔓处。此是近来吾党作文之弊,亦不可不察也。
欲慰吾生者,即日亦已告归。渠以尊堂寿图,索区区写数语,甚坚。因腹疾大作,遂疏其意,幸亮之!
记稿改除数字,奉还。新录一册,寄览。
六月朔日
(四)
所谓良知,即孟子所谓:“是非之心,知也”。是非之心,人孰无有?但不能致此知耳。能致此知,即所谓充其是非之心,而知不可胜用矣。来书既云“良心发见”,而复云“不能辨理欲于疑似之间”,则所谓“良心发见”者果何物耶?
“知行合一”之说,专为近世学者分知行为两事,必欲先用知之之功而后行,遂致终身不行,故不得已而为此补偏救弊之言。学者不能著体履,而又牵制缠绕于言语之间,愈失而愈远矣。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,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。足下但以此语细思之,当自见,无徒为此纷纷也。
所寄《答明公语》,颇亦无失。若见未莹澈,而辄有论议,反以晦道,不若此说之浑成,不失为真实语也。
令弟归,草草不另。意惟勉学不怠,以慰所期。无次。
守仁拜手
道通秋元道契文侍
(五)
今时同志中,往往多以仰事俯育为进道之累,此亦只是进道之志不专一,不勇猛耳。若是进道之志果能勇猛专一,则仰事俯育之事莫非进道之资。颜子当时在陋巷,不改其乐,亦正是箪食瓢饮之时。当时颜、路尚在,安得无仰事俯育?固有人不堪其忧者矣!近闻道通处事殊落莫,然爱莫为助,聊以此言相警发耳。病笔不足。
守仁拜手道
通长史道契文侍
○上大人书一(正德七年)
寓都下男王守仁百拜,上父亲大人膝下。
杭州差人至,备询大人起居游览之乐,不胜喜慰。寻得书,乃有二十四叔囗囗囗囗囗固自有数,胡乃适囗囗时,信乎乐事不常,人生若寄,古之达人所以适情任性,优游物表,遗身家之累,养真恬旷之乡,良有以也。伏惟大人年近古稀,期功之制,礼所不逮,自宜安闲愉怿,放意林泉,木斋雪湖词老,时往一访;稽山鉴湖诸处,将出一游;洗脱世垢,摄养天和;上以增祖母之寿,下以垂子孙之囗庆。囗囗
男等安居如常,七妹当在八月,身体比常甚佳;妇姑之间,近亦颇睦。曰仁考满亦在出月初旬,出处去就,俟曰仁至,计议已定,然后奉报也。
河南贼稍平,然隐伏者尚难测;山东势亦少减,而刘七竟未能获;四川诸江西虽亦时有捷报,而起者亦复不少;至于粮饷之不继,马疋之乏绝,边军之日疲,流氓之愈困,殆有不可胜言者。而庙堂之上,固已晏然,有坐享太平之乐,自是而后,将益轻祸患,愈肆盘游,妖孽并兴,谗谄日甚,有识者复何所望乎!
守城妻无可寄托,张妹夫只得自行送回。大娘子早晚无人,须搬渠来男处,将就同住。六弟闻已起程,至今尚未见到。闻余姚居址亦已分析各人管理,不致荒废,此亦了当一事。
今年造册,田业之下瘠者,亲戚之寄托者,惟例从刊省,拒绝之为佳。时事如此,为子孙计者,但当遗之以安,田业鲜少,为累终寡耳。赵八田近因农民例开,必愿上纳,阻之不可。昨日已告通状,想亦只在仓场之列,不久当南还矣。
九弟所患,不审近日如何?身体若未壮健,诵读亦且宜缓,须遣之从黄司与游,得情心寡欲,将来不失为纯良之士,亦何必务求官爵之荣哉!
守文、守章,亦宜为择道德之师,文字且不必作,只涵咏讲明为要。男观近世人家子弟之不能大有成就,皆由父兄之所以教之者陋而望之者浅。人来,说守文质性甚异,不可以小就待之也。
因便报安,省侍未期,书毕不胜瞻恋。闰五月十一日,守仁百拜书。
此正德七年,阳明先生寄其父尚书书也。正德初,先生以救戴铣等触刘瑾,谪龙场丞。五年瑾诛,乃量移卢陵知县,入觐迁刑部主事,改吏部验封。书云“寓都下”者,正此时也。时陕西、河南、四川、山东、江西诸盗窃发,平叛不常,先生忧国之心,至为笃挚,而泄泄者方笑以为迂,可胜叹哉!是年八月,陆完歼刘七于狼山,此书在闰五月,故云“未弋获”也。苏潭跋,嘉靖六月二日,书于粤西抚署之情风堂。
文成此迹,在正德七年,年四十一矣,其出抚南赣之前四年也。中间语及家国事,沉笃悱恻,令人感仰,不必言矣。而其语及教子弟读书,谓“只涵泳讲明为要”,即此亦是姚江一举隅耳。文成于书不必尽工,而此家书则尤其所最用意者。兰雪持此来属为题识,盖其近日新收诸秘芨者,后幅有“蕴山手识”语,为之展玩累日。嘉庆丙寅秋八月二十九日,方纲。
道光六年,元至黔、滇,生学使者刻此书墨迹于石,以示元。此王文成龙场旧地,得悟良知处。正德初期,政甚紊,故此书多忠愤之词。然竟能骤任文成,治赣治粤,削平寇乱,则庙堂不可谓无人矣。阮元跋。
右阳明先生与父太宰公书。养志之义,蔼然行间,尤念念不忘君国,身系社稷,时有隐忧,得古大臣气象。史称:“当是时,谗邪构煽,祸变叵测,微守仁,东南事几殆。”信矣。而诋之者顾谓“明之天下不亡于流贼贼而亡于阳明”。噫!是何言与!先生一屈于嬖幸,再屈于桂萼,迄于今诋诃未熄,道高毁举,何其穷也。太宰公母岑,年逾百岁卒,时公已七十,故书云:“上增祖母之寿”。与父书书姓,当时风尚使然,揭之以语不知者。赵怀玉。
○上大人书二(正德十三年)
寓赣州男王守仁百拜书上父亲大人膝下:
久不得信,心切悬悬,间有乡人至者,略问消息,审知祖母老大人、大人下起居万福,稍以为慰。男自正月初四出征氵利贼,三月半始得回军。赖大人荫庇,盗贼略已应定。虽有残党百余,皆势穷力屈,投哀告招,今亦姑顺其情,抚定安插之矣。所恨两广府江诸处苗贼,往年彼处三堂,虽屡次征剿,然贼根未动,旋复昌炽。今阅彼又大起,若彼中兵力忧日甚,昨已遣人具本乞休,要在必得乃已。男因贼巢瘴毒,患疮疠诸疾,今幸稍平,数日后亦将遣人归问起居。因诸仓官便,灯下先写此报安。四月初十日,男守仁百拜书。
(原文真迹藏于余姚市梨洲文献馆)
○祭外舅介庵先生文
维弘治八年,几次乙卯,夏四月甲寅朔,寓金台甥王守仁帅妻诸氏南向泣拜,驰奠于故山东布政使司左参政岳父诸公之灵曰:
呜呼痛哉!孰谓我公,而止于斯,公与我父,金石相期。公为吏部,主考京师,来视我父,他方儿嬉。公早:“尔子,我女妻之。”公不我鄙,识我于儿。服公之德,感公之私。悯我中年,而失其慈。慰书我父,教我以时。弘治己酉,公参江西,书来召我,我父曰:“咨,尔舅有命尔则敢迟。”甫毕■好,重艰外罹,公与我父,相继以归。公既服阕,朝请于京,我滥乡举,寻亦北行。见公旅次,公喜曰:“甥,尔质则美,勿小自盈。”南宫下第,我弗我轻,曰利不利,时之迎,屯蹇屈辱,玉汝于成。拜公之教,夙夜匪宁。从公敖月,启我愚盲。我公是任,语我以情,此职良苦,而我丁。予谓利器,当难则呈。公才虽屈,亦命所令。公曰:“戏耳,尔言则诚。”临行恳恳,教我名节,踯踯都门,抚励而别。孰谓斯行,遽成永诀。呜呼痛哉!别公半载,政誉日彻,士论欢腾,我心则悦。昨岁书云,有事建业。五六月馀,音问忽绝,久乃有传,便道归越,继得叔问,云未起辙,窃怪许时,必值冗结,孰知一疾,而已颓折。西江魏公,讣音来忽,仓剧闻之,惊仆崩裂。以公为人,且素无疾。谓必讠言,公则谁嫉;谓必讹言,讹言易出。魏公之书,二月六日,后我叔问,一旬又七。往返千里,信否叵必。是耶非耶?曷从而悉。醒耶梦耶?万折或一。韩公南来,匐匍往质,韩曰其然,我吊其室。呜呼痛哉!向也或虚,今也则宝,孰谓我公,而果然也。天于我公,而乃尔耶?公而且然,氵兄其他耶?公今逝矣,我曷望耶?迁臣佥议,方欲加运。奏疏将上,而讣忽传。呜呼痛哉!今也则然。公身且逝,外物奚言。公之诸子,既壮且贤。谅公之逝,复亦何悬。所不瞑者,二庶召年。有贤四兄,必克安全。公会谓予,我兄无嗣,欲遣庶儿,以承其祀。昔也庶一,今遣其二;并以继绝,岂非公意?有孝元兄,能继公志,忍使公心,而有勿遂。令人悲号,苏而复踬。迢迢万里,涯天角地,生为半子,死不能衤遂,不见其柩,不哭于次,痛绝关山,中心若刺。我宝负公,生有馀愧,天长地久,其恨曷既。我父泣曰:“尔为公婿,宜先驰奠。”我未可遽,哀绪万千,宝弗能备,临风一号,不知所自。呜呼哀哉!呜呼痛哉!尚飨!(原文载姚江诸氏宗谱卷六)
○祭张淑人文维正德十六年,几次辛已,十二月己卯朔,越十日己丑,女婿南京兵部尚书王守仁,仅以刚鬣柔毛之奠,敢告于岳母诸太夫人张氏曰:
呜呼!生死常道,有生之所不免也。氵兄如夫人寿考康宁,而子孙之众多且贤耶,亦又何憾矣!而儿女之悲尚犹有甚割者,非情也哉!死者以入土为安,弥月而葬,礼也。而群子姓之议,殊有所未忍。守仁窃以为宜,勉从礼制。且岳父介公之藏,亦以是月壬寅卜运于兆左,因而合焉。生死之礼无违,幽明之情两得,不亦可乎!群子姓以为然。遂以是月庚寅举大事。日月不居,灵辆于迈,一奠告诀,痛割心膂。言有尽而意无穷。呜呼!尚飨!
○南野公像赞(公讳绣)
禀性冲和,存心仁恕,德之不喜,怒之不颦。彼趋者利,我笃于义;彼附得势,我遇则避。折券于友,代逋于公。玩世则弈,陶情乃吟。乐天雅趣,驾古轶今。
(原文载《姚江诸氏宗谱》卷六)
○白野公像赞(公讳哀)
冰玉其姿,芝兰其德。有凤凰翔乎千仞之志,具鹏摇乎九万之翼。声闻夙著,青紫易得。胡泮林之翱翔,竟棘闱之终蹶。噫!不发于其身,必发于其子孙,以奋扬乎先德。
(原文载《姚江诸氏宗谱》卷六。以上五篇,均据《文献》杂志一九八九年第六期载叶树望撰新发现的《王阳明佚文》抄录)
○和大司马白严乔公诸人送别(《三奇堂法贴》)
太常白楼吴公、大司成莲北鲁公、少司成双溪汪公,相与集饯于情凉山,又饯于借山亭,又再饯于大司马第,又出饯于龙江,诸公皆聊句为赠,即席次韵奉酬,聊见留别之意。
未去先愁别后思,百年何地更深知?今宵灯火三人座,他日缄书一问之。漫有烟霞刊肺腑,不堪霜雪妒须眉。莫将分手看容易,知是重逢定几时?
谪乡还日是多余,长拟云山信所知。岂谓尚悬苍水佩,无端又领紫泥书。豺狼远遁休为梗,鸥鹭初盟已渐虚。他日姑苏皈旧隐,总拈书籍便移居。
寒事俄惊蟋蟀先,向游刚是早春天。故人愈觉晨星少,别话聊凭杯酒筵。戎马驱驰非旧日,笔床相对又何年?不因远地疏踪迹,惠我时裁金玉篇。
无补涓埃愧圣朝,漫将投笔拟班超。论交义重能相负?惜别情多屡见招。地入风尘兵甲满,云深湖海梦魂遥。庙堂长策诸公在,铜柱何年打旧标?
孤航渺渺去钟山,双阙回首杳霭间。吴苑夕阳临水别,江天风雨共秋还。离怀远地书频寄,后会何时鬓渐斑。今夜梦魂汀渚隔,惟余梁月照容颜。
阳明山人王守仁拜手,书于龙江舟中。余数诗,诗稿亡,不及录,容后便求得补呈也。守仁顿首。
阳明子功烈气节文章,皆居第一,时多讲学一事,为众口所訾。善夫西坡先生之言也,曰:“阳明以讲学故,毁誉迭见于当时,是非几混于后世,至谓其得宁邸金,初通宸濠,策其不胜而背之,此谤毁之余唾,不足拾取。”斯持平之论乎!龙江留别诗卷,乃将之官南、赣而作。是时宸濠反状未露,而公已滋殷忧,故诗中即有“戎马驱驰”、“风尘兵甲”等语。而又云“庙堂长策诸公在”,其后卒与乔庄简犄角成功,盖公审之于樽俎间久矣。诗律情婉,书亦通神,宜为西坡先生所爱玩。岁在癸未二月戊寅フ,秀水朱彝尊年七十五书。
○游白鹿洞歌
何年白鹿洞,正傍五老峰。五老去天不盈尺,俯窥人世烟云重。我欲搅秀色,一一青芙蓉。举手石扇开半掩,绿鬟玉女如相逢。风雷隐隐万壑泻,凭崖倚树闻情钟。洞门之外百丈松,千株化尽为苍龙。驾苍龙,骑白鹿,泉甚饮,芝可服,何人肯入空山宿?空山空山即我屋,一卷《黄庭》石上读。
辛已三月书此,王守仁。
○咏钓台石笋
云根奇怪起双峰,惯历风霜几万冬。春去已无班箨落,雨余唯见碧苔封。不随众卉生枝节,却笑繁花惹蝶蜂;借使放梢成翠竹,等闲应得化虬龙。
○游雪窦
平生性野多违俗,长望云山叹式微;暂向溪流濯尘冕,益怜薜萝胜朝衣。林间烟起知僧住,岩下云开见鸟飞;绝境自余麋鹿伴,况闻体远悟禅机。
穷山路断独来难,过尽千溪见石坛;高阁鸣钟僧睡起,深林无暑葛衣寒。壑雷隐隐连岩瀑,山雨森森映竹竿;莫讶诸峰俱眼熟,当年曾向书图看。
僧居俯间万山尖,六月凉飚早送炎。夜枕风溪鸣急雨,晓窗宿雾卷青帘。开池种藕当峰顶,架竹分泉过屋檐。幽谷时常思豹隐,深更犹自愧蛟潜。
○晚堂吟
晚堂孤坐漫沉沉,数尽寒更落叶深。高栋月明对燕语,古阶霜细或驰吟。校评正恐非吾所,报答徒能尽此心。赖有胜游堪自解,秋风华岳得高寻。
予谬以校文囗,假馆济南道,夜坐偶书圣问,兼呈道主袁先生请教。弘治甲子仲秋五日余姚王守仁书。
阳明先生此作,几五十年,笔精如新。李中岩、郡甘泽二公与予相继分巡济南,咸爱而欲传之。一日郡守李大夫子安来,因与之言,遂欣然征工勒石,以垂不朽云。嘉靖辛亥季冬望日,后学吴天寿谨识。
本篇录自日本佐贺县多久市细川章女士家藏王阳明手迹拓本。据细川女士介绍,该手迹是中国友人赠送其时为藩主家臣的先祖的,世代相传,珍藏至今。审其字迹,确系阳明遗墨。题目系编者所加。
○阳明先生书孙夫人祠庙聊语记事(阮蔡生《茶余客话》)
枭虮孙夫人祠庙,有池,阳明经往游,题其柱云“思亲泪落吴江冷,望帝魂归蜀道难。”夜梦夫人来谢。
本篇与下篇均据日本《阳明学报》第一五八号移录。
○阳明先生题于忠肃祠一联记事(阮葵生《茶余客话》)
王文成少时题于忠肃祠一聊云:“赤手挽银河,公自大名垂宇宙;青山埋白骨,我来何处吊英贤。”书法遒逸,杭人传为文成真笔。文成父海日先生晚年偶书堂聊云:“看儿曹整顿乾坤,任老子婆娑风月。”